徐可

寫下這個標題後，才發(fā)現(xiàn)不知從何說起。

在牛、馬、驢、騾四大牲口中，驢的地位有點尷尬。說起牛，一身的優(yōu)點，任勞任怨、憨厚忠誠、樸實善良、無私奉獻，「吃的是草，擠出來的是奶」「老牛亦解韶光貴，不待揚鞭自奮蹄。」人們給牠總結出一種精神叫「老黃牛精神」；很厲害的人叫「牛人」，股市大漲叫「牛市」。馬以英俊瀟灑、忠誠可靠、行動快捷而為人們所喜愛，「春風得意馬蹄疾，一日看盡長安花」，人們最愛說的一種精神叫「龍馬精神」。騾的出身雖然有點不清不白，被人蔑稱為「雜種」，但牠體力大、耐力強，能幹重活，所以得到了人的肯定，湖南人就被稱為「湖南騾子」——吃得苦，霸得蠻，捨得死，不服降。有人還給牠總結了一種吃苦耐勞、勤勞善良的「騾子精神」，雖然有點牽強，不過說明牠是受到人類認可的。而驢呢？論吃苦不如牛，論快捷不如馬，論力氣不如騾，又有點蠢，又有點懶，所以不免被人輕看了幾分。形容一個人蠢、懶，會斥之為「蠢驢」「懶驢」。唐朝的文人柳宗元為了貶損牠，還編出一個「黔之驢」的故事。處於這種地位，當然不會有人總結出一個什麼「驢子精神」啦。

那現(xiàn)在怎麼突然想起說驢了呢？事情還得從最近的東阿之行說起。

今年的八月份，應友人邀約，到山東省東阿縣走了一遭。說起東阿，有人未必知道，但說起「阿膠」，則絕大多數(shù)國人都知道，即使沒吃過也聽說過。對，東阿就是出阿膠的地方，阿膠的「阿」就是「東阿」的「阿」，它不念「a」，而念「e」，意思是大的丘陵。陶淵明詩云：「死去何所道，托體同山阿?！拱⒛z是用什麼製作的？是用驢皮煉製的。在阿膠公司，有一家中國毛驢博物館，讓我學到了關於驢的很多知識；還有一家國際良種驢繁育中心，讓我一睹中國黑毛驢的豐姿。這一學一看，讓我對驢的印象有所改觀，我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其實驢也是挺可愛的。

首先，從牠的出身來看，馬和驢同屬馬科馬屬，牠們有共同的起源，雖然驢的體型比馬和斑馬都小，但與馬有不少共同特徵。其次，從牠的體格來看，驢體質健壯，抵抗力很強，耐粗放，不易生病。再次，從牠的性格來看，驢性情溫馴，吃苦耐勞，聽從使役。這也顛覆了我對牠的固有印象。而我原以為驢脾氣很大，就像人們常說的「犟驢」「驢脾氣」。

這已經(jīng)三個優(yōu)點了吧？其實遠不止於此。驢渾身都是寶。俗話說：「天上龍肉，地下驢肉?！箍梢婓H肉的營養(yǎng)價值有多高了。

我們平常喝得最多的是牛奶，偶爾也會喝到馬奶、羊奶，可幾乎沒有聽說誰喝過驢奶。實際上，驢奶的營養(yǎng)價值是很高的。唐朝藥王孫思邈《千金食治》中記載：「驢乳，味甘，性寒，主治肺咳、消渴、黃疸。」可惜驢產(chǎn)奶量較少，平常很難喝到，我也是這次在東阿頭一回喝到。

驢對人類的物質生活貢獻頗豐，在精神文化生活方面同樣功莫大焉?！笁咽靠珩R，逸士騎驢?！箯堘贰兑购酱份d：孟浩然情懷曠達，常冒雪騎驢尋梅，曰：「吾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背上?！估畎鬃眚T毛驢過華陰，縣官有眼不識泰山，攔下審問，李白說：「天子殿前尚容走馬，華陰縣裏不得騎驢？」縣官大驚失色，乖乖放行。蘇軾「往日崎嶇還記否，路長人困蹇驢嘶」，陸游「此身合是詩人未？細雨騎驢入劍門」。

詩人喜歡驢，畫家也不例外。宋代畫家朱子明就因擅長畫驢而受宋徽宗賞識。八大山人朱耷更是自號為「驢」，朱耷之「耷」，便有大耳朵驢之意。他除了在畫上使用「驢」字款之外，還有「驢書」「個山驢」「驢屋」「驢漢」「技止此耳」等諸多相關題款或印章。當代畫家黃胄也善於畫驢。一個時期，黃胄被關進「牛棚」，放了三年的驢。長時間觀驢、放驢，與驢接觸、與驢為伍、以驢為友、和驢對話，使他與驢結下了不解情緣。他畫驢的作品就是對這種最樸實、最忠誠動物的最高禮讚。黃胄畫驢，筆法奔放，墨色豐富，筆意簡練而形象準確，可謂畫出了驢的精、氣、神。他創(chuàng)作的《百驢圖》曾作為國禮贈送外國元首。

我曾經(jīng)聽過著名學者啟功先生的一個講座，他在講詩文聲律和古代四聲時，得出驢的叫聲都有四聲之分的驚人之論。他說，這是他讀《世說新語》受到的啟發(fā)。魏晉南北朝時期正是聲律被逐漸認識的時代，這些文人喜愛驢鳴應該與驢鳴有四聲有關。於是他進一步推論：驢叫喚時發(fā)出「嗯啊嗯啊」的聲音，「嗯」就是平聲，「啊」就是上聲，幾聲之後，還要長嘶一聲，發(fā)出一個降調的「啊」，那就是去聲；最後再打兩個響鼻，發(fā)出「特、特」的聲音，那就是短促的入聲。說罷，他還親自演示了一遍，引得臺下無不大笑。啟功先生還為此專門寫了一首詩，詩云：「便到八旬才二載，豈無兩短與三長？掃除一室延佳友，不效驢鳴莫坐床?！贵H對人類文明居然有如此重大貢獻，能不感謝牠嗎？

中國毛驢博物館有一段前言，對毛驢的一生作出了高度評價，非常恰切。文字不長，照錄如下，作為本文的結尾吧：

吼如龍鳴，蹄聲顫顫。山川大漠，驢轉千年。

吃得了缺草少料的苦，經(jīng)得住狂沙蔽日的天，受得了爬山越嶺的累，忍得住拉磨圈圈的轉，抗得住風雪交加的冷，享得起千金出嫁的歡，跑得了征戰(zhàn)救災上火線，擔得起家眷逃荒避戰(zhàn)亂。

擔水上山不怕難，拉車馱柴最簡單，耕地推碾有倔勁，賣糧送貨你數(shù)錢，詩人騎上有詩意，跑驢一曲過大年，媳婦坐著娘家轉，起早趕集響鈴一串串。

少不了的蹦蹦樂樂，禁不了的驢馬風情，得不了的百般雜病，曬不完的陽光牆前，幹不完的房前屋後活，吃不完的雜草五穀鹽，跑不完的田間山坡路，翻不完的打滾蹄朝天。

平生一向無索取，一捧草料已為甘。儘管身小力有限，惟求奉獻在人間。

誰說沒有「驢子精神」的？這就是驢子精神。

（作者為中國作協(xié)全委會委員、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）